【內文心理分析有劇透,請自行決定是否往下閱讀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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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黑暗榮耀》看似描述受霸凌主角 文同珢若干年後報復的故事,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,卻是一段透過創傷後成長,而實現正義的自我修復歷程。
文同珢在高中時期因貧困受到霸凌,電燙棒烙印在皮膚上的煎熬,都讓身心受到極大的折磨與羞辱。而原本應該要保護她的家人,母親為了錢,掩蓋親生女兒被霸凌的事實,還在女兒被退學後也退租了女主角簡陋狹小的住屋,母親的自私使 文同珢的處境雪上加霜。這也為什麼若干年後再相遇,朴涎鎮會對文同珢嗆聲「對你們這種人來說,最大的加害者就是家人,幹嘛找別人算帳?」
霸凌的創傷事件剝奪了文同珢五樣東西:安全感(Security)、信任(Trust)、控制(Control)、尊重(Respect)與親密(Intimacy)。這也是人內在的基本需求,每個人與自己親近的人,這些都是最低限度的滿足,也是個人行為的動力,但是創傷卻會直接或間接讓個體內在心理資源枯竭。一般遭受這樣狀況的青少年,成為非行少年的機率極高,甚至自甘墮落;但是文同珢並沒有,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牽引著她?
(延伸閱讀:《黑暗榮耀心理學》-黑暗榮耀PTSD:電燙棒霸凌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)
《黑暗榮耀》讓真理彰顯,而非復仇的行為
文同珢離開學校後,為了活下去在工廠工作,還去考同等學歷檢定跟教師資格。俗話說:君子報仇十年不晚。看似源自於恨的復仇計畫,但仔細看整個過程,文同珢都沒有動手,也沒有濫殺無辜,如果是懷著恨的惡意報復,不會出現替別人著想的心。
文同珢接近霸凌者朴涎鎮的丈夫 河度領,和他一起較量圍棋,讓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曾經做過的事情,文同珢說「我遭遇過,所以我很清楚,即使做好準備,但面對這種暴力還是會很難受。」她只是告訴河度領,並沒有傷害他。
文同珢成為朴涎鎮女兒 河睿帥學校的教師;為了展現教室每位孩子平等的受教權,很霸氣地對學生說「以後在這間教室以下三樣東西沒有任何力量:父母的職業,父母的財力,父母的人脈。」如果是出於恨的報復,可能就會變成母債女還,但文同珢也沒有傷害她,即便被自己的母親到校鬧到無法繼續當老師,選擇了辭職,離開學校前準備繼續揭發真相時,文同珢對睿帥說「如果你提出要求,那到我死之前,我都會一直向妳道歉…因為我真心覺得…很對不起妳,再見」。
文同珢讓受到家暴的李善雅重新擁有人生,幫她補習讓她有機會接受教育,教育讓文同珢有本事發揮影響力,甚至安排李善雅出國留學,徹底轉換環境讓她有機會重新開始。
文同珢對她說「我不是幫你逃跑,是給你一個希望。」「我可以確定一件事,那就是你媽媽選擇了保護你,因為這個世界太糟了,所以你必須去留學,你要出國留學拼命唸書,妳現在唯一能夠拿出的勇氣就是轉身離開,你要讀書,有時間要去旅行,去參觀美術館,再慢慢吃頓晚餐,你要過這樣的生活,這樣就夠了。」說出這段話的背後,其實也意謂著18歲時的文同珢,媽媽並沒有選擇保護她,也沒有人給她希望。而在無助無望的之後,往往是憂鬱情緒崩解一個人成為斷垣殘壁。
諷刺的是,多年後文同珢的母親 鄭美熙找上她的時候,她雖然內心有許多不舒服,不過她做的事情卻是幫母親找個落腳的地方安頓;但她母親沒有珍惜,也沒有試圖去修復這段關係,反而繼續情緒勒索,並在她的傷口處撒鹽,最後文同珢也下定決心將母親送去強制治療。「我永遠不會原諒你。我之所以決定不原諒你,是因為你就是我的第一個加害者,而你到現在都還沒有自覺。」
文同珢向同樣在高中時期受到霸凌的金京蘭伸手,她知道京蘭的處境,因為她也曾經歷相同情境。她保護京蘭並跟她說「我不是在幫你,無論你在哪裡、過怎樣的生活,妳都必須背負著它的重量。」雖然文同珢一直說自己不是好人,但總在關鍵時候伸出援手,她總是選擇了善良。
「復仇」也可以解讀為:修復曾被仇恨傷害的疤
這些人,有些應該是文同珢要恨之入骨的人。但劇情裡,她沒有刻意去傷害誰,只是把被掩蓋扭曲的事實,在適當的時機向特定人揭露。是什麼讓她可以在青春時期遭受到極大創傷時,仍咬緊牙關撐下來?個體在受到極大的威脅時,會啟動自我保護機制,讓自己解離或者麻木,讓自己暫時從痛苦當下抽離,但並不代表之後不會感到痛。文同珢說「你們也能像我承受灼熱的苦、承受錐心的痛。」這就是她的「創傷」。
「傷疤很癢,經痛到我幾乎就要暈過去,那瞬間我開始在想藥局早上九點才開,但走到漢江只要20分鐘,江水很冰冷,這樣我就會舒服一點,傷疤就不會再癢了,我還要求什麼呢?這麼做是對的吧!」是什麼讓想輕生的文同珢,也要讓這些加害者受到應有的懲罰?
或許是《黑暗榮耀》故事的起源:尹昭熙。文同珢親眼目睹她墜樓身亡,死亡時懷有身孕,疑遭到性侵害;明明是朴涎鎮故意找她麻煩,並拿打火機燒她的毛衣,在爭執拉扯下被涎鎮推下樓,讓但最後卻以自殺簽結。「昭熙被欺負時我是旁觀者,然後我成了受害者,而現在我要試著成為加害者,雖然有點晚了,但我不打算旁觀了!」如果昭熙的案子沒有獲得正義的判決,那麼同珢對世界的假設可能會瓦解,她得這麼做才能維護自己的內在世界,才有機會在創傷經歷中復原。
修復式心理學:加害者知道傷害了被害者,兩造有機會重新對話
心理學家Mario Gollwitzer發表在《歐洲社會心理學刊(Europe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)》的研究發現:一個人復仇之後,最重要的是要對方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壞事,才會遭受到報復?並且對方真心認錯懺悔,受害者才能感覺事情告一段落,並且繼續往前走。但相反地,如果對方反而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麼,只會讓復仇者更加抓狂。
所以劇中文同珢到電視台的咖啡廳找朴涎鎮談話,為的是希望加害人能夠知道自己做錯什麼?並且可以認錯去彌補那些造成的傷害。當創傷行為來自於犯罪,除了既有的法律秩序被破壞外,同時也對加害人、被害人及雙方家庭帶來傷害,有時候單藉由刑罰無法讓當事人都能圓滿告一段落,反而需要加害人與被害人共同修復犯罪所帶來的傷害,這樣才能讓加害人理解行為對被害人帶來的影響,也才能夠有機會真誠悔改,負起該負的責任;被害人也才能不在糾結於傷害之中。
「我今天之所以會來這,是因為想給妳最後一次機會。…該去警局的是妳,拿著這些東西去自首吧!把妳做過的事情,還有為了掩蓋這些是所做的勾當,都向警察坦承。」
「所以你還是藉著自首,乞求我和其他受害者的原諒吧!這樣一來,我的復仇會就此打住」
只是朴涎鎮仍舊不覺得自己錯在哪裡,然後還很白目地回答了一段話,讓文同珢清楚知道朴涎鎮和她媽一樣,都沒有變。所以最終朴涎鎮也被自己掀起的長浪吞噬一切。
「內在世界(inner world)」被霸凌撼動,開始追求黑暗榮耀
心理學家Janoff-Bulman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「內在世界(inner world)」。也就是人在生活中所學習與所經歷,會逐漸建構堆疊出個人的自我內在,這個內在的世界被稱為「基本假設(fundamental assumptions)」[1],就暫且把它當作人生中許多運作的規則或模式,個體藉由許多基本假設,建構出對自我以及對世界的了解。有些心理學家會把這些基本假設的運作模式,稱為「基模(Schema)」。
基本假設是由自身經驗中建立起對於這世界的一套運作理論,並以此來預測、規劃、組織與知覺人事物,以及提供一個認知思考與情緒反應的指引,讓我們可以有效率地對外在世界進行計畫與行動。個體的內在基模牽涉到自我效能與自我價值,這也是我們對於所處的世界發生的事件,覺得自己能夠勝任的感受,以及自己在這世界上所處的位置,以及對於自己的許多評價。多數時候我們對於外在事件,透過基模的運作,這些從經驗裡面得出的基本假設會去驗證結果,當這些期待與經驗相符合,就會產生內外在的一致性,並增強這些假設。
但是當個體遇到重大創傷事件時,個體的內在世界基模受到挑戰,這時候會經歷許多焦慮或者不舒服的感受,但事情往往來得太突然,或者事件太過強烈,以至於個體未必能夠即時修正,原本內在世界的運作規則被打亂,需要透過一些時間才能夠轉變。
如果這個內在基模受到否定,通常也會撼動到內在世界觀,那麼通常人都會先採取否認的方式,來維持所相信的世界價值(通常人的思維會假設世界存在公平正義),當事件衝擊的震撼性越大,經驗與假設落差越大,這時候所經歷的事件會太難與世界觀結合,所以只能暫時以否認作為因應。這也是通常經歷重大創傷的第一個反應,通常是「否認」,但這卻也容易誘發後續的壓力反應,使得個體的內在自我基模受到影響,直到找到一個相容或可接受的替代世界觀,才能讓自己走出來,或者帶來生命的成長。
個體能否能經歷創傷後成長,與其對創傷事件的思考模式有關,個體的內在世界受到明顯的威脅後,促使認知歷程啟動,進入反覆思索的過程。而反思的內容直接影響了個體所經驗到的創傷後成長,這樣的歷程會有兩種結果:
一. 回復到創傷前的假設世界,彷彿假設性的世界從未改變
「被害人所失去的東西之中,你覺得有多少是能找回來的呢?自己的榮耀與名譽,只有這兩樣而已吧?有些人透過原諒找回這些,有些人則藉著復仇找回來,要找回這些才能換回到起點,等回到起點之後,同珢學妹才能繼續過她的19歲,而我支持她回到她的起點,她只是想讓自己別過得像現在這麼不幸。」
「昭熙,時間終於開始向前進了,恭喜你跟我都19歲了。」
二. 由創傷結果而導致的全新觀點,重建出一個較精細、複雜的內在假設,既可以解釋目前的苦難,又能夠提供對自己、對世界的正向觀點
文同珢「我曾經想過,不管是誰,是什麼東西,如果我曾獲得幫助會怎麼樣?就這樣歷經18次的春天之後,現在我終於發現我的身邊也有一群很不錯的大人,有朋友、有好天氣,還有上帝的介入。我也明白了,您說要等到春天再死,就是要等到春天再綻放的意思,您拯救了我,真的謝謝您,我沒有好好長大成為好人,但總有一天等到某天個春天,我一定會燦爛綻放,祝您健康長壽!」
文同珢如果沒有讓昭熙案翻案,如果沒有讓霸凌五人幫付出應該付出的代價,無論是道義或法律上的責任,或者讓他們知道自己錯在哪裡?那麼文同珢可能終身心理都會負著傷,然後不再信任這世界,或者終結自己的世界;所幸,最後她有找到新世界。
創傷後成長-後未必總帶來心理疾病,也可能帶來心理成長
許多人認為經歷重大創傷後,一定會出現「創傷後壓力症候群(Post-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, PTSD)」;雖然多數會持續經歷負面心理健康的影響,但有些人會逐漸在創傷中復原,回到先前的生活狀態。更有一部分的人會經驗到「創傷後成長(Post-traumatic Growth, PTG)」。
在「創傷後成長」的歷程中,主要著重當事人在創傷後能否從轉變中重新認清自我,從而另定目標及重新投入生活。想要從創傷中復原成長,得用了解取代仇恨,修補取代報復,人性關懷取代犧牲的惡性循環。重新站起身需要有三個條件:
一. 旁人的支持協助
二. 擁有信仰或信念
三. 認知調適改變(adaptive cognitive coping):體認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,但不願被擊倒的信念。
文同珢能夠站起來,有好友或者支持她的人從旁協助,而她的信念是要讓被掩蓋的事實顯露出來,是要實現正義。在她不段修正的認知中,她已經體會到那些事情都已經發生,別讓無法做的事情,影響到現在可以做的事情。就像劇中一段台詞「別回頭,解決的方法不在你身後,總是在你眼前,人生就是這麼回事。」
雖然《黑暗榮耀》看似復仇的過程,但文同珢本身並沒有直接動手傷害人,只是把過去被掩蓋的事情在某些情境下揭露出來。在充滿荊棘的創傷環境中站立得穩,讓做錯事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,這樣才能讓自己從創傷中復原,也才有機會避免有下個受害者。對那些霸凌加害者,五人幫看似一個穩固的團體結構,但在互相猜忌下,關係卻也顯得薄弱,最後變成互揭瘡疤後的犧牲殘殺。
霸凌五人幫最後並非由文同珢親手報復,她充其量只是把許多消息,傳達給特定人知道,只是收到訊息的人各自有不同解讀,也或許是作賊心虛,認為對方意圖不軌,在蝴蝶效應的影響下開始產生猜忌懷疑,最後產生颶風撕裂彼此。
《黑暗榮耀》除了結局大快人心,這部戲也傳遞出經歷心理創傷後的復原,這個復原不僅是文同珢內心被醫治的過程,也是她用智慧讓人際關係的互動世界,恢復到本善的境界。
[1] Janoff-Bulman, R. (1989). Assumptive worlds and the stress of traumatic events: Applications of the schema construct. Social Cognition, 7(2), 113–136. https://doi.org/10.1521/soco.1989.7.2.113